《在溪边》的旁观者叙事与存在哲思
更新时间:2025-12-25 22:15 浏览量:1
韩国导演洪常秀的电影里常常出现艺术家、学者和电影人,场景也多是酒馆、餐厅和公寓。在这些地方,角色们进行着有些尴尬的社交,并在酒精的作用下说出真心话,发展出不明确的感情关系。电影《在溪边》(수유천)也不例外。电影讲述了一位大学讲师全任(Jeonim,音译)邀请她多年未见的舅舅,来指导一出学生短剧的过程。电影通过全任的旁观者视角,构建了一个关于艺术创作、人际疏离与存在本质的沉思空间。
电影的叙事结构呈现出典型的洪式散文风格,摒弃传统戏剧冲突,代之以生活片段的诗意拼贴。全任在溪边的写生场景反复出现,成为贯穿影片的隐喻核心。韩文片名"수유천"在发音上暗含"随流川"之意,暗示生命无法规划的流动性。这种叙事策略使观众跟随全任的日常轨迹——咖啡馆阅读、排练室旁观、人际交谈——体验生活的自然节奏而非戏剧张力。固定长镜头精准捕捉人物间细微的眼神交流与对话停顿,如全任观察舅舅与织品教授在鳗鱼餐厅的互动场景,酒后的试探性对话中充满未尽的潜台词,这种克制的呈现方式让观众得以窥见成年人情感的复杂质地。
电影的主角全任原本计划在学校的艺术节上展演一出舞台剧,不料导演同时与这出剧的三名演员暧昧不清,东窗事发,部分演员接受不了自己被玩弄的事实而选择退出,导演也被辞退。全任尝试联系许久不见的舅舅前来救场,想要继续完成舞台剧的演出。
全任的舅舅过去是个有名的导演,由于不明原因的事故成为了演艺黑名单的“座上宾”,无法再公开从事演艺事业,现在只能靠经营一家小书店过日子。全任的请求就像一颗石子,让舅舅平静的生活泛起了一阵涟漪。
电影用全任的视角,让观众跟着她的步调看故事。让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因果事件,而是一些生活的片段。固定的长镜头捕捉人们互动时的小动作、想说又没说的眼神,以及话里藏着的意思。那些日常中容易被忽略的细节被放大了,展现人际关系的真实状况。因为她的情绪不外露,观众可以更平静地去感受每个角色的内心,更能理解角色的感受。她像一个中介,让我们看到别人生活中的起伏,也想一想自己的生活。
全任的舅舅,是影片里一个带着过去阴影的人物。关于他为什么被列入黑名单,电影一直没有直接说出原因。我们也不知道,为什么他的姐姐,也就是全任的母亲,会说他是“빨갱이”(赤匪)而跟他疏远。电影选择不去说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,只描绘这段过去对他现在生活的影响。这个模糊的“错误”让他代表了很多有类似经历的人。我们看到一个被过去影响的男人:他做事很小心,不太与人来往,和别人相处时显得有些不自然。他的才华和热情都被藏了起来。
全任向他发出的邀请,给了他一个面对过去、重新开始的机会。在指导学生排练时,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矛盾。他会嫌弃演员的表演太“假”,但他在自己的生活中,又何尝不是在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。他对艺术的要求,和他处理人际关系时的不自然,形成了一种对比。那出十分钟的短剧,就像是他内心世界的一个缩影,充满了沟通上的不顺畅、情感上的距离感,以及对真诚的期盼。他不是想让外界重新接受他,而是在这次小小的创作里,试着和被过去困住的自己,进行一次小心的尝试。
当舅舅的生活因为全任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,另一个关键人物,大学的织品教授郑恩烈(Jeong Eun-yeol,音译)也进入了他的生活。恩烈是全任的老师,事业很成功,也不缺钱,但同样感到孤单。她一直很欣赏舅舅,这份感情在一家鳗鱼餐厅里,因为喝了点酒,终于表现了出来。这场戏是导演洪常秀电影里常见的场景:几个人、一张饭桌、几瓶酒,在有点醉意的时候,开始了互相试探的对话。舅舅和恩烈之间,没有发生很戏剧性的爱情故事,只有成年人之间那种混合了喜欢、胆怯和真诚的互动。
他们在对话中小心地确认彼此的好感,每一次停顿和避开的眼神,话里都有很多没说出来的意思。全任在这场戏里,又变回了那个观察者。她看到这一切,心里有些复杂,她看到了两个孤单的人想靠近对方时的样子。她本以为舅舅还在婚姻中,所以对眼前发生的事有些担心,但电影最后,舅舅告诉她自己早就离婚了,这让她之前的想法显得有些多余。
全任在溪边画画的场景不断出现,城市中的这条溪流是她艺术灵感的来源。全任的艺术,像是一场“逆流而上”的寻找。她将织品变成了“水”,把流动的水流,变成具体的、有结构的东西。这个过程很慢,也很孤单,她说“一小时只能织五公分”。这是一种需要很多耐心的艺术,重要的不是做得多快,而是做的过程能带给她内心的平静。
相比之下,舅舅的导演方式是即兴的、流动的,需要和现场的人互动。他的艺术来自于饭桌上的聊天、喝酒时的灵感,以及和演员之间偶然的反应。如果说全任的艺术是在流动中建立结构,那舅舅的艺术就是捕捉流动本身。电影似乎在说,重要的不是结果好不好,而是去做的这个过程。短剧最后的演出,大家的反应并不好,但这好像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,舅舅在这个过程中找回了创作的感觉,而全任也在一个人编织的过程中,找到了自己的安静和自由。艺术,在这时成了一种面对生活的方式。
全任寻找源头的行为,在电影结尾有了结果。她沿着溪流一直往上走,这趟路程像是在寻找一个最终的答案。但旅程的终点,却是一个很简单的发现。当全任回来时,她笑着轻声说:“那里什么都没有。真的,什么都没有。”这句话不像是一个失望的感叹,反而像是一种松了口气。在洪常秀过去的电影里,常常能看到角色们在重复同样的错误。但在《在溪边》里,主角的寻找似乎有了一个不同的结果。“虚无”在这里,意思不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洞,而是不用再去背负寻找一个重大意义的压力。全任明白了,生命的意义可能不在某个源头或答案里。真正的轻松,或许就是接受流动本身。这个想法,让她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,而是去拥抱生命本来的样子。
这也对应了她看到的所有事:舅舅不需要一部成功的戏来证明自己,恩烈教授也不需要一段感情来填补孤单。生命的价值,就在那些不完美、不确定、充满偶然的当下。在她观察舅舅和教授的过程中,她看到了成年人世界的复杂和脆弱,这和她在溪边寻找艺术图案的过程也互相呼应。她学到的,不是什么做人处事的道理,而是对生命流动和不确定性的一种接受。这份在“虚无”中得到的体会,一种不再需要具体答案的平静,让她在观看别人生活的同时,她自己也想通了一些事情。
金全任用她有些距离感又细腻的观察,带领观众进行了一场关于存在、艺术和接纳的旅程。她在溪边的自言自语,虽然没有声音,却很有力量。洪常秀透过她安静的眼睛,似乎在告诉我们,在生命的溪流中,最好的智慧,也许就是学会欣赏沿途的风景,并在最后微笑着承认——那个源头的地方,真的什么都没有。而这样,就已经很好了。
